作为一个卡在80年代末尾出生的小孩，我和周杰伦的相遇，开启于我的六年级同学丢给我一盘《范特西》卡带时。

对于精神世界并不丰富的小学生来说，流行音乐是为数不多的自留地和逃遁所。之前为我提供精神养料的歌曲，是一堆滚石系艺人的情歌，好听归好听，放到哪个年代都显得不够酷。

所以，当我毫无自知之明地向班里篮球球技最好，穿搭风格最时髦，心智也比教室里包括老师在内的大部分人更稳定的同学安利我最近听的歌时，他没说什么，只是把自己随身听里的卡带取出来向我一丢：

「你去听听这张吧，往21世纪靠拢靠拢。」

结果就是，《范特西》颠覆了我对流行乐的认知。

那大概是我和我的很多同龄人第一次意识到，流行乐不只是用来讲述情情爱爱，它还能为你打开一扇扇通往异次元世界的任意门。

铭刻着楔形文字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伊贺流忍者穿梭其间的京都庭院，布满蜘蛛网和藤蔓植物的哥特古堡，不抽烟却总带着一根的怪人出没其中的国术馆……周杰伦的歌曲为我打开的，是对一个个奇诡华丽世界的想象，它们或许只是存在于二次元方框中的像素块，但它们对一个从未真正见过世界的小孩来说，实在迷人得难以抵抗。

再往后，我便汇入了时代集体记忆的巨流。2002、03和04年的夏天，对于无数个85后或者90后小孩，都是等待周杰伦新专辑的夏天。

而周杰伦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03年的《叶惠美》，04年的《七里香》。都有着天马行空的词曲创意和华语乐坛天花板级别的制作水平，即便放在唱片后段的不起眼歌曲，也足够被听者推敲无数遍，拿到今天听毫不过时。

在视觉层面，周杰伦专辑的概念执行，也甩同时期其他艺人一大截。相信很多人单单看到《叶惠美》华丽低调的封面，就有想听专辑一探究竟的冲动；而《七里香》封面上抱着玩具熊直视镜头的俄罗斯女孩，与身着军装的周杰伦之间的对比冲击，诉说着一个亟待人们探寻的故事，和一个或许永远解不开的谜。

《叶惠美》

所有这些领先华语乐坛几十年的特质，都在定义周杰伦的酷。

不爱流露感情的唱腔成了乐坛的新潮，歌词中向嘻哈风格靠拢的「屌」和「跩」不再成为禁忌。甚至连单眼皮小眼睛，都成了女生衡量男生外貌的新标准。周杰伦对一代人审美的颠覆和另一代人审美的定义，是全方位、无所不包的。

《七里香》

但回头想来我发现，自己当时最常重访的周杰伦专辑，反倒是被乐评人们诟病「重复自我」和「江郎才尽」的《八度空间》。

这张专辑里，没有在周杰伦中后期被批量生产的中国风抒情曲和英伦慢摇情歌，乍一听是对《范特西》式MIDI编曲风格的复刻，缺乏耐心的听者很容易对它审美疲劳。

《八度空间》

但我从这张专辑里，听到了最真实可感的周杰伦。不论在音色明亮的合成器音符，还是在气氛清冷的吉他钢琴大提琴之间，隐藏着的那个主人公，始终是一个略显孤独、孤傲和孤芳自赏的emo少年。

我们能从周杰伦回荡在空旷音场中的歌声听出这些，也能从《半岛铁盒》的风铃，《火车叨位去》的合成器风声，《回到过去》的失真音效，和《分裂》的低沉弦乐里听到这些。

如果让我说出一个最长久地留在脑海中的周杰伦形象，那它很可能就是那个在蒙尘的房间里，徒劳却执拗地寻找记忆铁盒钥匙的少年。

2

所以当我与周杰伦离散多年后，看到腾讯音乐超现场在520、521两天重映的两场「魔天伦」「地表最强」演唱会时，心情其实是矛盾的。

此时的周杰伦，已不是《半岛铁盒》和《头文字D》中的emo天才。在2013年的「魔天伦」中，他披着韩式金发，凹出八块腹肌，穿戴着网游装备一般的盔甲，神情中写满自信，但也偶尔透露出一丝对于跟不上新世代受众节奏的焦虑；

而在2019年的台北场「地表最强」中，身为商人和环球旅行爱好者的40岁周董，则显露出一位事业有成中年人的慵懒富态。

数首经典金曲，在他的串烧改编和JVR艺人们的助阵下划水而过；歌词不再忘掉，但高音常被躲过；而歌词本身其实也没什么值得细品之处：「再不打给我我就不打算追回你」，「我不是说你是个花瓶，你你你别发疯」，「亲爱的，别任性，你的眼睛在说我愿意」。

当我听到这些词句，不禁感觉像是在同一个在老家成为了优秀企业家的小学同学久别重逢。

我不禁开始回想自己和周杰伦失散的原因——应该是和同龄人跟流行音乐失散的原因一样：实体CD时代的结束。

免费音乐唾手可及，碎片化单曲模式对更具整体感的专辑模式的取代，以及在审美被启蒙后对经典音乐资源的鲸吞虎咽，都让我和许多有相似处境的同龄人，必然地与周杰伦渐行渐远，没有回头路。

而周杰伦的创作渐趋定型，是把我与他推远的直接原因。

《十一月的萧邦》是第一张让我觉得难听的周杰伦专辑，编曲的塑料感，歌词的空洞，以及套路化的歌曲配置：中国风歌曲+周式情歌+高概念影像感歌曲+高糖分快歌，都是在他的许多后续专辑中延续的特点。

《十一月的萧邦》

至于周杰伦与我分离的最直观因素，体现在他成立JVR公司后，几张个人专辑的封面上。那既不是你愿意带回家介绍给父母，也不是你愿意拿出门介绍给朋友的封面。

《魔杰座》

我与周杰伦的失散，是一次相互弃绝的过程。

我的审美兴趣在向其他方向扩展，而他也在用造型和专辑封面明确告诉我：你不再是我的核心受众了！

周杰伦开辟的音乐窗口，如今已经被我追根溯源，听到更原汁原味的版本；周杰伦歌词中的世界，有些以电影中色彩更明艳、冲击力更强的镜头形式影响我，有些成了我置身其中全景体验过的现实。而藏在他歌声背后的那个人，则越来越难被辨认。

弃绝过程中的某年，我妈把我卧室抽屉里的周杰伦CD搬到了地下室，我没再试图找回它们。

3

但让我更矛盾的是，在「地表最强」演唱会里，你还是能从那个男人镶满亮片和尖刺的外衣之下，看出一些他对音乐的追求：

从《印第安老斑鸠》开始，到《土耳其冰淇淋》结束的三段演出，周杰伦对经典曲目的爵士大乐队风格改编，明显下了心思，演唱会的气氛也因此不只是靠举麦合唱和品位值得商榷的舞台美术来带动。

《印第安老斑鸠》本就是acid jazz风格，配上大乐队式编曲自然再合适不过。这完全是对近二十年前简陋录音室版本的升级精装修，也更能衬出周杰伦当年不被主流接受的唱腔韵味。

《土耳其冰淇淋》，编曲把周杰伦的音乐功力尽情展示了一番。其他流行歌手在采样上世纪老歌，周杰伦采样的却是贝多芬、莫扎特、巴赫、肖邦，顺便在此基础，把迷幻、拉丁、放克、爵士、电子、布鲁斯等曲风挨个玩个遍，还致敬了自己同样嚣张的旧作《红模仿》。

《大笨钟》《暗号》《彩虹》《龙卷风》，原本质量参差不齐、风格各异的四首情歌，在铜管乐队饱满音色的整合中，成了一首场景感与层次感极强的爱情组曲。情绪与曲调的几次转折，也让人如同置身于百老汇音乐剧演出台下，品尝着爱情的悲喜交加。

在伴奏乐队、伴唱朋友和种种乐器的包围下，周杰伦无疑是快乐的。他的歌声不如以前走心，对经典歌曲的重新编排，在划水与上心之间来回横跳。

但他在早期演唱会中的紧张、不安与羞怯，此时也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为观众们奉上一场嘉年华的娱乐意图，和被热闹熟悉的环境包围时，所带来的安全感。

这不禁使和他疏远多年的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一个天才，不想再把探测才华极限和借作品提升大众审美，作为自己的人生使命，而只是想让自己活得开心点、舒服点，这种想法和做法到底有没有错？

答案必须是否定的。

任何觉得周杰伦有责任承担那些使命的人，大概都是把他当成了蜘蛛侠。

再说了，像《免费教学录影带》《土耳其冰淇淋》这样周董真正上了心的单曲，大众不还是不买账，宁可再把《告白气球》《算什么男人》听上几十遍？天才很多时候也挺憋屈，躺平数钱的选择，可能确确实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合上电脑，我在脑中回顾完自己在前两个小时看到听到的一切，渐渐释然下来。这个周杰伦，或许仍然是许多其他人的青春，但肯定不是我的青春。而这件事又有什么大不了？

不管你对周杰伦到底是一生挚爱，还是疏远已久，作为那个年代的亲历者，在他下次出新专辑或者新单曲时，你大概率还是会专程点进去听一下，只要价格不是特别离谱。

如果有可能，我想苛求和恳求周杰伦，对歌词把把关，别加那么多王子公主魔法师和校园暗恋元素了，也别总是自信地认为自己知道女孩心里在想什么。

不仅老粉们听得浑身尴尬，而说真的，那样的词对当今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已没有任何好处。